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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世事如棋局局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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暑熱未去,蟬噪聲聲。從半開的窗戶中看過去,幾朵樹影映在書架上,染出的黃暈和暗蔭相映成趣,書房裏人影綽綽。

殷元昭眉頭緊蹙,端坐在黃花梨木椅上,問道:“柳姑娘當真這麽說?” 那日回京在道旁看到她擠在人群中,怔怔地望向他。可惜近日抽身不得,難以當面解釋。

“屬下不敢隱瞞。柳姑娘的確說,雲安縣令有行抓捕之事,她懷疑與王爺受傷有關。但畫像她並未親眼所見,故而只確定七八分。”齊越躬身道。

殷元昭沈默不語,垂著眉眼,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叩著桌面,似在沈思。依她的為人,提及七八分估算,怕是太謙了。

有人卻沈不住氣,拍案而起,粗著嗓子吼道:“要真是這樣,那咱們在外打仗,出生入死,朝中還有內奸盼著我們死,這算什麽事!”

他越想越氣,在房中疾走了幾步,又回頭指著其他人道,“你們怎麽看!”

“常培義,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。”說話的是曹定,他三十七八歲,看上去文質彬彬,對著粗眉瞪眼的常培義,絲毫不客氣。他斜眼望著另外幾人,“老韓,你怎麽想?”

韓啟陰沈著臉,自殷元昭訓練玄甲軍以來,便是由他接管掌事,七年來耗費心血甚巨。南征北戰,唯此次損失最出人意料,怎不叫他心痛。

他對著殷元昭抱拳拱手,道:“王爺,末將以為此事必須徹查。否則九泉之下,我怎能面對枉死的將士!”

殷元昭卻不答,轉頭向站在窗前的青衫儒士問道:“何先生有何高見?”

何文義轉過身來,在他的額間到右眼角處,橫亙著一條傷疤。疤痕褐紅,看上去已有了年歲。他對著眾人頷首,嘶啞的聲音響起:“王爺心中已有主意,何不向大家說明。”

殷元昭環視一眼,將幾人反應盡收眼底,道:“這事一定得查,但是只能暗查!”他擡手止住常培義,“當日在場的眾人,你們都還記得?”

陶茂竹點點頭:“當然。除我們外,還有宋將軍、州府四營的眾位將軍參將。”

“那就從他們和雲安開始查!另外,京畿四營中也需註意,小心有人渾水摸魚。”

“是!”韓啟等人得令,迫不及待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,不過一會兒紛紛告辭離去。

見眾人遠去,殷元昭方問道:“何先生剛才為何避而不答?”

“老朽突然想到,軍情洩露許是針對王爺一人。”

殷元昭眼中一暗,驀然站起。他雙手放在背後,走到窗前同何文義並排站著。

窗外滿池的碧綠幽幽,當中嵌著幾朵紅蓮。有的盛開,花瓣顫顫巍巍,似是承受不住蕊心的重量;有的尚含苞待放,幾只蜻蜓歇在荷尖。

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他啞著嗓子道。

“若與突厥勾結,則不會在王爺失蹤後死守定門關。”何文義停頓片刻,年輕時留下的病痛讓他苦喘不停。

殷元昭連忙扶住他:“先生這些時日可有按時延醫?”

何文義擺擺手表示不妨事,繼續說道:“他們要的,只是王爺你一人的命。”

殷元昭扶在窗檐上的手漸漸握緊,青筋暴露。

何文義在一旁自顧自地說道:“王爺因邊疆戰事,每年倒有大半年在外,對上京局勢難免疏漏。自文宣太子三年前身亡,儲君之爭暗潮洶湧。魏王為長,平王為嫡,各有母家支持。如今他們各成一黨,不相上下。若想棋高一著,搶得先機,兵權是重中之重。王爺手握十萬兵權,加之身份特殊,不會偏向他們任何一方,自然成為他們的眼中釘、肉中刺。”

他咳嗽幾聲,繼續說道:“近幾年來,王爺為避嫌一直少涉朝政。可是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想獨善其身,何其難矣。”

何文義對著殷元昭躬身一拜:“老朽言盡於此,王爺三思。”說罷默默退下,只留殷元昭一人臨窗獨立。

若是因他一人令玄甲軍命喪他鄉,若是因黨爭置百姓安危而不顧……殷元昭握拳重重擊在窗檐上,難忍心中憤恨;又埋怨起自己的出身,若不是……

窗外烏雲齊聚,掩天蔽日,如同深處陰霾呈於天邊。

忽而大雨傾盆而下,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在嬌嫩的花瓣上。花瓣不堪重負,從花梗墜下,落在蓮葉中心。一陣狂風吹來,蓮葉似波浪般滾動,那花瓣卻是不覆再見了。

殷元昭思緒萬千,渾然不顧雨水打在臉上。

他在窗前佇立許久,直到魏安看不下去,跑過來提醒道:“王爺,外面風大雨急,小心傷身。”他才轉了身坐回去。

魏安關窗將風雨隔住,見殷元昭頰上還滴滴答答地淌水,不由輕輕一嘆,取了幹凈的布巾上前替他擦幹。他是府裏的老人,看著殷元昭長大的,還能仗著資歷勸幾句:“王爺就算心裏有事,也得顧忌著身子。咱們府裏還指望您呢。”

殷元昭接過布巾,隨意地擦了擦扔在桌上,問道:“母妃可好?“

“您放心,太妃有蘭若幾個丫頭伺候著,一切都好。”他呵呵笑道,“幸好王爺六月回來了,要是再晚點,太妃就去玉澤山莊避暑了。”

殷元昭輕哼一聲。

魏安知道這幾年他與太妃常有口角,雖住在一個府裏,十天半月倒是不見面的。他有心緩和,忙道:“俗話說母子連心。您在外面,太妃也是時常念叨……”

“好了,”殷元昭打斷他,“你派人去蘭閣,說我晚點時候過去。如果母妃不見,那就算了。”

魏安臉上瞬時堆起笑來:“王爺說笑了。老奴這就去辦。”

蘭閣在肅安王府東北方向,是府內最為精致的一處所在。據說乃是先肅親王為迎娶王妃特地修建。

閣中主殿半身落於水中,臨水照影;主殿門前幾座假山,怪石嶙峋,恰擋住外人窺伺的視線。長廊處處擺放著蘭花,雲銷雨霽,有幾朵花尖上還滴著水露,暗香撲鼻,讓人一見便心曠神怡。

殷元昭尚未進入,早有伶俐的侍女向內通報,蘭琪蘭瑩侯在門前屈膝施禮,待他踏入後方小心跟在身後一同入殿。

許是剛剛下過雨,趕走了夏日熱氣,主殿並未用冰。曲想容斜坐在貴妃榻上,把玩著折扇墜著的白玉蝴蝶玉佩,身後蘭碧蘭若打扇侍候。

見殷元昭入內,曲想容微微正了正坐姿,簪在墮馬髻上的金鳳顫動,振翅欲飛。

“孩兒見過母妃。”

蘭碧搬了凳子放在下首,曲想容招招手道:“過來坐。”

她上下打量殷元昭。雖說是母子,但殷元昭年少時多在宮中和皇子一道讀書,十五歲又隨軍出征,常年不在上京。算起來,兩人真正相處時間實不算多。

“瘦了。”曲想容嘆道。她容貌出眾,年過四十仍不減風采,蹙起眉頭來讓人生憐。

殷元昭還是出征之前和她見過一面,聽她關心,歉聲道:“累母妃牽掛,是孩兒的不是。”

曲想容婉婉一笑,使了個眼色,蘭若眾女奉上茶後,紛紛會意退下。曲想容親手端了茶遞過來,鑲金嵌寶的玉戒點綴著白玉杯子,不容人推拒。

殷元昭只得接過。

他輕輕撥開茶蓋,淡淡清香傳來。杯內浮著一朵青山玉泉,杯璧白滑,和花尖上的點綠映襯成趣,恍如青山白雲,花蕊怯怯地露出水面,無限嬌羞。正是曲太妃最喜愛的蘭花茶。

他淺淺呷了一口,入喉微苦,回味卻有些清甜。不由心中微嘆,這茶,他從來是喝不慣的。

“陛下這幾日可有召見你?”曲想容起個話頭,殷元昭只盯著杯緣不答。她也不在意,畢竟她早有耳目回報,對此一清二楚。

她端過茶盞抿了小口,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道:“陛下前些時候提起你,說你二十有五,還未婚配,實是不該。”

殷元昭聽得兩句,便知她目的為何,不由皺起眉頭,將茶盞擱在幾上:“孩兒常年在外,此事不急。”

曲想容聞言嗔笑:“哪裏不急。要是尋常人家,怕是我早就做了祖母,含飴弄孫了。便是平王、魏王,年紀比你還略小些,也已經有了世子。”

她一邊說,一邊觀察著殷元昭的臉色,見他不豫之色甚濃,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氣。轉而想到他性子固執,若是硬來,反而弄巧成拙。只得隱忍不發,待平了心氣繼續柔聲勸道,“我已求得陛下恩準,將禦史中丞金錦的女兒許配給你。金錦是清流一脈,和他聯姻,對你……”

殷元昭猛然站起,冷聲打斷她:“母妃今日只想和我說這些。”說罷轉身欲離去。

曲想容看他油鹽不進,再忍不住,手中折扇重重擊在榻上,湘妃竹制成的扇骨與之交接,發出“梆”的一聲脆響。

殷元昭止住腳步,背對著曲太妃,高大的身影擋住殿外光亮,覆作一片黯淡。

良久方聽見曲想容壓不住心火氣道:“莫非你還想著謝家那個丫頭! ”即使發怒,語調仍然婉轉悠揚,聽在他人耳裏,只盼著她再多說幾句。

天邊晚霞如錦,璀璨奪目,假山之上如圓月搖金,一片暈黃。有微風吹過,蘭花嬌弱,禁不住風力,連梗掉落在地上。

“母妃這話不該說。”憶起曾譴人送給謝琦蘭一盆玉雪天香,殷元昭心中感情莫名。那盆蘭花,只怕如他先前期望一樣,早已雕零,不知去向。

曲想容自知失言,只得軟了語調,和風細雨地幫他分析:“平王為謝皇後嫡子,謝家和他是同氣連枝。娶了謝琦蘭,對你無半分助力。如今宋謝兩家聯姻,豫王背後的定北大營向平王示好,殷元曜的勢力更勝一籌。魏王有意拉攏金吾大將軍馮遠生,納了馮家的二小姐做側妃……”

殷元昭只覺疲憊,每每見面,不是勸他早做打算,就是替他分析兩王之爭。母子之間,竟無其他話可言。他從沒像現在一樣,痛恨起自己的出身來。

曲想容尤在他耳邊念叨,殷元昭閉上眼睛,半晌才睜開,回身道:“母妃之心願,恕孩兒不能茍同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殷元昭打斷她,冷道:“我清楚自己的身份,母妃呢?”

曲想容一楞,臉上頗有些不自在,繼而冷哼一聲:“你以為你明哲保身,不涉入其中,便能全身而退?倘若文宣太子還在,還有幾分可信,可惜他福薄。”

殷元昭聽她提起先太子,眉間幾分軟化。文宣太子殷元暻為謝皇後嫡長子,自幼便被立為儲君。他在宮中那些年,太子對他多有照顧,視如親弟。只可惜三年前太子外出行獵,受驚墜馬,當場喪命。那時他領兵在外,回來後太子已經下葬。他一直心有疑惑,但太子身邊伺候之人皆被賜死,無從查起。

曲太妃見他模樣,冷笑連連:“現在儲位之爭,你願意置身事外,難道他們會放過你?”她起身移步,站到殷元昭跟前,軟聲道:“元昭,母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,你就聽母妃的吧。”

“母妃好意,孩兒心領了。此事孩兒自有打算。”殷元昭甩開她的手,後退一步道。

曲太妃看他頑固不化,索性威脅道:“聖旨不日就下,你且做好準備吧。”

殷元昭聞言甩袖離去,不顧背後青瓷墜地。

蘭若四人悄聲走進殿中,收拾好地上碎片,上前勸道:“太妃息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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